红白书屋>玄幻>虚花悟 > 梦蕉(八)
    其实她仍然难以直面自己的死亡,但不管她怎么想,有没有勇气,是不是从容,都只能接受死亡日复一日的迫近。这世上,或许没有惦念着她的人,可她仍然惦念着的人,却总还有那么一两个。要怎样告别,没有痛苦地割舍掉这些因缘,当她在议事厅中见到自己稚龄的女儿时,已经做好的那么一点准备,就像海市蜃楼一般在顷刻间崩塌了。

    所以,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差:“你怎么在这?”

    夏桃伫立在议事厅的荧荧烛光里,鼓起了全身的勇气,直面着威严如冰的母亲:“——娘,求您救救爹,您一定会有办法的,救爹爹回家,咱们一家人团聚……”

    阮诗愈发烦躁,视线直接越过了女儿哽咽的注视,在议事厅里另一个不速之客的身上审视似的一扫而过,然后冷冷地落在缩着肩膀,不住发抖的侍女们身上:“什么时辰了,还让小姐到这里来,你们是怎么侍候的?”

    跟着夏桃的丫鬟们吓得魂不附体,慌忙跪在地上,连声哀求:“是小的们错了,夫人饶命……”

    夏桃怔怔地望着母亲一丝不苟的仪容,一阵胆寒,窒息般的恐惧如潮水一样淹没了她的喉咙。母亲对她的恳求视若无睹,反而责问起了无辜的下人们——如果这些人再被她牵累,因她而获罪受苦,甚至丢掉性命,她又该如何自处。她的母亲,是真的握着杀人的利剑,又不吝惜于挥动它。现在是她必须承担责任的时候了,夏桃双膝一屈,拼命地忘记泫然泪下的恐惧与悲痛:“娘,女儿自作主张,一定要来,她们谁也拦不住。如果要责罚,就请责罚女儿一个人……爹爹被带走了,女儿怎么可能,怎么可能,还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……”

    见状,在一旁垂首侍立许久的阮怡,这时竟然也走到了夏桃的身边,撩衣跪了下去:“姐姐,是我不对。我没有劝阻侄女,还拉着她在这里一起等你回来。最近变故太多了,不止侄女,我……我也实在难过……”阮怡全然不敢抬头,生怕视线轻易便能捕捉到生老病死的蛛丝马迹,他想到无常的命运与世事,无法自控,说着说着,竟然也流下泪来。

    噤若寒蝉的沉默太过漫长,过了许久,阮诗终于下了一生中最艰难的决断:“二弟,明天开始,就把阿桃接到你家里去,让弟妹费心教养她。”

    “姐姐——”阮怡大惊,却说不出劝阻的话。他又怎么不明白,他的姐姐,已经在向他托付身后之事。

    夏桃却万万不曾想到,母亲做出的决断,是将她也一并赶走。难道在母亲的心中,现在连她也变得碍眼多余了吗?一夜之间,她不止失去父亲,竟然连母亲也要失去了吗?女孩再也无法维持摇摇欲坠的镇定,眼泪夺眶而出:“我不要,娘,我不要走,我要留在这里,留在家里……留在您身边,等爹爹回来……”

    阮诗却森森然地打断了女儿的哀求:“你听着,你爹爹自矜才名,妄议朝政,自取其祸,谁也救不了他。你不要再妄想了。——翠屏、墨画,还有你们,带小姐回去,仔细服侍小姐睡觉。明日晌午,便带小姐往大将军府上去吧。”阮诗看了看身边跟随的管家娘子,说,“冯姑姑,你也陪着小姐去吧,好好照看小姐,不必回这里来了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是。”这一夜变故接踵而至,气氛险恶至极。管家娘子不敢异议,连忙答应——她三十多岁年纪,是阮诗出嫁时候,从阮家带到长平侯府的陪房。明日回到阮府,也算兜兜转转,仍归了旧人家。

    被点到名的两个侍女幸运逃过一劫,战战兢兢地蹭了上来,讨好似地拉扯着小姐的衣袖,悄声恳求:“小姐,跟奴婢回去吧……”

    夏桃不可置信地站在那里,震惊地望着格外陌生的母亲,浑身冷到发抖。原来她什么都没有了。哀求没有用,流泪也不会有用。母亲心如铁石,说不定早就厌弃了她这个本不该出生的女儿,怎么可能还会被她打动。

    “……娘,你真的不要爹爹,也不要我了吗?”

    阮诗遥不可及地坐在议事厅的主座上,只留给女儿冷淡的沉默作为回答。

    管家娘子偷眼瞧了瞧阮诗的脸色,也向夏桃走了过来,一边劝解,一边拉着她向外走:“小姐,回去吧,就听夫人的安排,去舅老爷家住一阵子……”

    在仆人们一半求恳的劝说和拥簇下,等不到回答的夏桃终于被她们带走了,走在漆黑的长路上,今夜在母亲面前不肯流出来的那滴泪,终于滚落下来。在料峭的夜风里,孤独而绝望地啜泣着。